白发夕阳
――我和我的义父
在我的生命中:
我最疼爱的人是母亲,她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家。
我最深爱的人是太太,她给了我两个女儿,给了我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我最怀念的人是父亲,他在最有作为的时候,英年早逝,留下无尽的爱。
我最尊敬的人是义父,他是走入我生命的最深处,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
我的义父,谢文天先生,今年正好是七十整岁,身体健朗,白发飘霜。他平日沉默寡言,其实内心丰富,外表平凡无奇,却又令人敬重。在热闹的人群中,他总是静静地微笑和聆听,在知心好友相聚的场合,他却能以开怀的朗朗笑声,带来最真的欢乐。
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没有预告,不着痕迹,却又真真切切地闯进了我的生命,和我一起风雨兼程,苦乐平分,再也分不开了。
他从未想过改变别人,却又改变了许多人。
他从未想过影响别人,却又影响了许多人。
这个人,你想认识他吗?
在我们的华人家庭里,有许多人在幼小的时候,都曾经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过继或上契给一位族亲或长辈为谊子,俗称契仔或乾儿子,据说此举能让孩子脱灾消难,快高长大。然而,我和义父的父子关系,却是和这种传统礼俗全然不同的一种新型模式。
我们之间既没有血浓于水的血亲关系,也不是属于根脉相联的宗族子弟,倒是在茫茫人海的飘航日子里,在一种深度的彼此关爱中,互相选择了对方,以父子相称的。
如今的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正在履行一个父亲的责任。然而,藏乎我心的父亲情意结,却始终没有因为父亲的早逝而减少;相反的,在四十八岁那一年,我为自己选择了一位新的父亲。
我与义父的第一次邂逅,是在二十六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时节,我正在一座朴素的小城,经营着一间小书店。
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了,书店里只有一位客人,他已经站在杂志柜台上翻阅了好长一段时间,神情是那麽的专注。书店快要打烊了,这位客人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当我在做着各种收市的准备工作时,嘿,这位四十开外的中年客人,竟然主动地帮我拉动铁门,微笑地望着我。我向他的古道热肠回以一个感谢的笑容,邀请他到书店旁的甜品小食摊,唤来了两碗红豆汤,并从此开始了我们往后一生的交往。
这位奇怪的客人,就是我现在的义父。
闲聊当中才知道,那时的义父正在家族的建筑材料和运输公司上班。在一位朋友的引荐之下,发现了偏处一角的这间小书店,从此成为店里的常客。那时节,由于我坚持只卖些健康和知识性的书报,曲高和寡,正处于惨淡经营之中。义父常常是一个人到来,并且一来就是两个小时以上,左翻翻右看看,偶而买一本《中国旅游》或是《生活与健康》。很多时候,义父都是书店里整个晚上唯一的客人。
打那以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义父总是一步步地走进我的生活当中。他还是像往常一样,选择在晚间到来,在书店里消磨一个晚上,陪我渡过许多没有客人的夜晚。到后来,他甚至成了我的无偿好帮手,学着帮我处理邮购书刊,油印文件,和装钉小册子的工作。
八十年代初,我开始忙于流动书展,把书本带到邻近的城镇和新村去,几乎每一次都是由义父出动公司的罗里协助运载。有一次,我们来到一座傍河的小城办书展,书本还没排列好,一场不意的大水就突发而至,渐渐淹浸了书展礼堂,而且没有消退的迹象,我们只好赶紧抢收书报,狼狈不堪。那当儿,又是义父开着公司的小罗里,从七八十公里外涉水而来,解救了我们的窘境。
没过几年,书店在不胜负荷的惨淡经营中宣告结束营业,我开始了在保险业的发展,而且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在忙忙碌碌的七千多个日子里,我从一名普通的业务代理,营业主管,一直晋升到高级区经理,从当年的年青小伙子,变成饱经沧桑和乐天知命的中年人了。义父仍然一如既往,对我不弃不离,时刻站在我的身旁,为我排难解困,陪我渡过许多卧薪尝胆,艰苦创业的日日夜夜。曾几何时,匆匆一瞥,义父的头上,已从青丝油亮,换成了银发飘霜。岁月啊,早已在不经意之中,在我们两个人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不是说过,往事并不如烟吗?
这期间,在我和义父的生活当中,自然也发生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事件,为了更好地纪念义父的白发深情,我还得在这里将它们一并记下。
一九八五年的十月,那个令人哀伤的夜晚,正值壮年的父亲,在一场公路交通意外中被夺走了性命。当我和兄弟们把父亲的遗体,从一百公里外的医院运返家乡时,义父早已和家人守候在家门了。在忙着操办丧事的当儿,义父猛不防地塞给我一把现钞,对我说:「操办丧事要用到很多零钱,你们一定没有准备好,我这里有一些,你们先拿去用吧!」手里握住这把现钞,我早已泪眼模糊了。
几天的丧事,哀伤疲劳,义父几乎日夜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承受了刻骨的丧父之痛。举殡之日,又和我们一道,将父亲一路护送上山,入土为安。
父亲发生车祸时所乘坐的电单车,正是我平常用来招徕保险客户的唯一交通工具,事发后早已毁不成形。义父见我没了交通工具,拉来了他刚刚在两个星期前才买回来的电单车,替我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当年潦倒的我,一用就是九个月,直到我存够了头期钱,拉回一辆二手旧车之后,才把那辆形同旧车的电单车,交还给义父。
记得有一回,我那不争气的肠胃再度严重发炎,呕尽酸水,疼痛难忍,家人和几位朋友都没了主意。义父得知消息之后,漏夜将我送往一百多公里外的专科医院。事后得知,又是义父为我付费办好住院手续,每日往返探访,直到我痊愈出院。
义父就是这样,每每急我所急,在我面对困厄,陷入窘境时,像一阵及时雨,出现在我的面前,毫无怨言地伸出援手。
义父曾经告诉我,他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赴星求学的中学生。就像那个时代的华校生那样,他至今仍然保持了一种非常朴素的中华民族文化情感。尤其令我深深折服的是,他竟然能够把一本亲手抄写的歌书,用心地保留了超过半个世纪,我是第一个得以过目的人。从那一首首溢满时代风貌和爱国情怀的歌名,整齐和端正的字迹里,可以窥见那个时代中学生的特殊风采。也许正因为有着这种一脉相承的共同记忆,义父和我这个后来的华文独中生之间,才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吧。
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我们可以一同读书剪报,一起分享《亚洲周刊》,一块儿磨墨挥春,一同登台高歌,我们唱了久违的《创造》和《春天里》,唱了心胸开朗的《蓝天白云》和《卡拉东之歌》,共同的追求和爱好,把我们俩父子的心儿,拉得更近,贴得更亲,义父的脸上,再次漾起了青春之光。
除此之外,义父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到祖籍家乡探亲。自从第一次踏上北方那块热土以来,他已先后十次回到祖乡祭祖探亲,带头发起修祠建校的计划,并且还乐此不疲的告诉我说,有生之年他还会再度前往探访。
这些年来,我也陪着义父前后多次前往中国各地旅游,倘佯在充满历史和文化氛围的山水之间。也正是在一次同游南京的时候,孕育并且催生了一个世纪的约定,同时改变了我和义父往后的身份。
下榻南京的那个夜晚,我们坐在沙发上休息。柔和的灯光下,满头白发的义父,好像在沉思着一些什麽。忽然间,想起白天里几位团友的调侃:「你们两个人真像是一对感情深笃的父子啊!」我心头一热,往事历历在目,思潮翻滚。一个直觉告诉我:是时候了!
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我对沉思中的义父说:「我总是觉得,这一次我好像是带着我的父亲出国旅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向来沉默不善表达的义父,抬起头望着我,轻声地回问道:
「你说呢?」
好一个「你说呢?」
回国以后,就在那一年的中秋节,我和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在义父和婶婶的带领下,拈香叩拜,交换信物,正式确立了我们的父子关系。
日子,在我们彼此互相关爱的分分秒秒中飞逝而去,义父头上的白发又掉落了许多。在这些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义父开始风雨不改的在做着一件事情,每晚都约同五六位老朋友,来到一座清静怡人的小型公园,在一张石桌和几张石椅的陪伴下,经营起他的乐龄茶站。
顾名思义,这是一个提供老朋友聚会品茶的小天地,没有固定的话题,也无需特别的邀约,晚上时间一到,义父便会操起茶具,带上一些品茶的小食,前往茶站开始他的泡茶和叙谈时间。茶友们还订阅了一份晚报,海阔天空的在一起品茗,一杯在手,笑谈古今事,时间一到,各自回家。这种品茶的日子,已经坚持了八个年头。义父是这样来形容他和茶友们的聚会的,那就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
后来,义父和他的茶友们的乐龄茶站,还被图文并茂的介绍到报章上,一时成为佳话。
乐观开朗的义父也没有亏待了小公园。瞧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背上药水泵,兀自为公园清除杂草,修剪花木。村委会的负责人于心不安,多次要发出工银给他,义父笑着推说:「一点小事儿,不足挂齿,就让我充当这里的义务园丁吧!」
义父的这一善举,赢得了村委会和朋友们的衷心称许,却让我发现了一颗纯洁得像水晶一般的美丽心灵。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彻悟:也许,作为一个人,尤其是当我们来到白发飘霜的时候,才能真正地懂得生活,懂得真情,懂得付出,懂得生之喜悦,懂得生之弥贵。
虽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
虽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不复还的,只不过是悠悠的岁月,而沉淀的,将是一趟峥嵘的人生。
暮成雪的,只不过是斑斑的银丝,而留下的,将是一座仰止的高山。
一个黄昏,我和义父狩猎归来,站在高坡上放眼了望,天边,正飞着一片彤云。
我不由地诵念起李商隐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义父听了却回话说:「你去问问这一片晚霞,夕阳是否一定要如此的哀伤?」
我默然地站着,莫名所指。
沉思半刻,义父接着说:「你听过另外一句诗吗?是这样的-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必惆怅近黄昏。
夕阳当然知道,它是宇宙天地间的落日余晖,所以它才要把所有的爱,凝聚成最真的深情,放射出它最后的采光,献给人间一抹尽染天边的晚霞!你懂吗?」
你懂吗?
我站在义父的身旁,内心被强烈的震撼着。
初稿于2004年12月21日冬至
定稿于2004年12月28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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