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11日星期三

诗意地栖居
-生态文学的永恒主题

本文是孙福盛硕士提呈于2009年11月1日的《马华环保文学讲座会》专题论文

由左至右:三位主讲人张光芒教授、田思、孙福盛与马华作家何乃健合影

马华作家何乃健极力推崇美国生态学家利奥波德的《大地伦理学》

讲座会吸引了八十余位关心马华文学的出席者

(一)诗意的开场白

选择在一个大家都忙着休闲、忙着逛超级市场购物消费的星期天主办这样一场与大多数人的生活选择相反的《马华环保文学讲座会》,其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诗意和浪漫的事,我在这里所说的是马来西亚南京大学校友会和韩院中文系;当大多数人都在汲汲营营追求财富的时候,各位能够排除五光十色的诱惑,来到今天的讲座会现场,足见各位是这个城市里最有诗意、最具浪漫情怀的人。我们是否该为在座的每一位出席者来一点诗意的掌声呢?

我的讲题是《诗意地栖居-生态文学的永恒主题》,被安排在第一个出台开讲,也是主办当局一个诗意的决定,希望今天的讲座会不但充满理性思维的交流,更洋溢着诗意和浪漫的情怀。

(二)“诗意地栖居”从何而来?

“诗意地栖居”源于德国诗人荷尔德林(1770-1843)一首长诗中的两行:“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两行诗句被同样是德国诗人和哲学家的海德格尔18891976)引用和阐释而广泛流传,不但成为学术界的常用语,更是一句极具魅力的生态话语,引发各种不同的解读。荷尔德林的原诗如下:

在柔媚的湛蓝中
教堂钟楼盛开金属尖顶
燕语低迴,蔚蓝萦怀
旭日冉冉升起,尽染金属尖顶
风中,风向标在高处瑟瑟作响
上苍,始终至善至美
拥有富足、德行与愉悦
人或可仿效
当生命充满艰辛,人
或许会仰天倾诉:我就欲如此这般?
诚然,只要良善纯真尚与心灵同在
人就会不再尤怨地用神性度测自身
我是否可以这般斗胆放言
那满缀星辰的夜影
要比称为神明影像的人
更为明澈洁纯?

“诗意地栖居!”多美好的一句话

我是这样理解的:面对自然,让我们审美化地去生存吧!
这样的理解其实仍不能完全诠释它的内涵,因为当我们谈到自然之时,我们已经把人类从一个大的生态世界里抽身出来。广义的生态定义应该包括人与自然,海德格尔不但期许人类善待自然和保护自然,更期待经由人类自身的反思而改造自己,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是其所是,为其所应为的“诗意的存在”。

海德格尔曾经严肃地批评二十世纪前期的工业资本家,由于他们对利润的极大追求和通过技术获取剩余价值的迷信,使得滥伐自然、破坏资源、侵略弱国成为整个时代的弊病。他抨击工具理性指导下的“技术性栖居”,主张以“诗意地栖居”来拯救大地,摆脱对于大地的征服与控制,让大地回归本己的特性,他因此将“诗意地栖居”看作是一种美学的生存方式,是“世界命运的另一个朝阳”

(三)生态危机“催生”生态文学

基于前述阐释,为了符合全球语境,我主张把我们今天所习惯使用的“环保文学”正名为“生态文学”。这个正名,对有志于从事生态文学的作家和有心人,将会牵引出更具宏观思维的视野。

作为文明社会中最具敏感度和人文情怀的作家,早已对环境生态问题的急剧恶化有所察觉并且提笔疾书。1962年,美国海洋生物学家兼女作家蕾切尔卡逊在她的著作《寂静的春天》里,控诉人类大量滥用农药,导致大自然的鸟类锐减,生态严重失衡,在某一个春天的早晨,我们再也听不到啁啾的鸟叫声了。这部感人的科普著作,不仅在后来成为环保文学的经典之作,也预示了一个崭新的“生态文学”时代的到来。从此,全球各地的生态文学家们,立足家园,放眼全球,用各种语文,各类文体,从不同的角落,发出了共同的诉求,汇成世界上第一次绿色作家的和平起义。

生态文学,作为一种崭新的写作方向,具有其特别的使命。一方面,文学家们把大自然的万物万类当作文学审美的对象,写进自己的文学作品,让沉默的山水木石、花鸟虫鱼,以第一人称的姿态向世人发言;另一方面,文学家们也藉着文学描写的手段,抒发自己对大自然万物万类的款款深情,释出了极其宝贵的生态良知。

(四)生态文学是建设生态文明的先行者

现代社会从追求物质文明开始,经过精神文明的洗礼,已经来到建设生态文明的关键时刻,这是二十一世纪全人类的首要工程。生态文明建设的成功与否,将反过来影响物质和精神文明的未来发展,没有任何国家和人民,可以推卸这个攸关人类未来命运的世纪工程。

生态危机的实质就是人性危机,是一种深层的精神生态危机。要解决生态危机,还得从人性的回归和重建着手,人类只有努力实践海德格尔所倡导的“诗意地栖居”这一美学生存方式,端正人和自然的关系,从自然的统治者、利用者转为自然的保护者、看管者,像对待自己和同类那样善待大自然,才能符合人之所以为人,是其所是,为其所应为的“诗意地存在”。

从这个意义上讲,生态文学家,是当前社会建设生态文明的先行者和启蒙者。

(五)寻找生活中的审美眼睛

我们的生活并不缺少美,我们需要的是一双审美的眼睛。

作为一个有志为生态文学努力的作家,或者是有志“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地球母亲的人,我建议:有几个人、有几本生态学的著作,有几部重要的文献,是必须认真阅读、细心受教的。
下面我们就来谈谈。
  • “诗意地栖居”理论框架中的《大地伦理学》
美国生态学家利奥波德1887-1948的“大地伦理学”认为:

“人类和所有生物都是命运共同体,应该从征服者的角色转变成共同体中平等的一员和公民”。

这是一个极具革命性的思维转变,是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潮的批判。欧洲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常把征服和利用大自然并使自己生活得更好,作为大自然存在的唯一价值,这种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思维,统治了人类社会数百年,导致了无法满足的欲望以及随之而来的人性沦丧。人类利用各种科技和理性手段控制和使用大自然,使自己的生活达到史前未有的丰盈,却又同时破坏了大自然的生态平衡,把自己陷于愈来愈严重的生存危机当中。

利奥波德在他的著名经典《沙乡年鉴》和散文《像山那样思考》中批判说:长久以来,人类社会只是把伦理的对象局限在自己,只在人与人之间实行论理,人与自然之间是没有伦理可言的。这就使得以西方社会为主导的现代经济生产活动,只会对大地和自然资源巧取豪夺,甚至把未来几代人的生存资源也预先耗尽了,因此他提出了包括土地、水、空气、动物、植物等在内的宇宙生态圈思维,认为人类应该像爱护自己的同胞那样去爱护大地万物,而且正因为人类是生态世界中具有高等思维能力的一员,就更应该负起照顾和维护大地万物的责任。

  • 《老人与海》是迎向生态文明时代的号角
喜欢《老人与海》的人说:作品刻画了美国人极其推崇的“硬汉精神”,影响了几代美国人的精神世界。然而,当我们从生态学的发展角度审视时,《老人与海》更是一本提醒人类反思的生态文学著作。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映射了人类三大文明的缩影:神圣文明、工具文明和生态文明。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也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演变史。在海明威的寓言中,渔夫圣地牙哥不仅是一个人,他更是全人类的缩影;大海不仅是圣地亚哥捕鱼的场所,更是人类面对的大自然象征;大海中的鱼是则自然物的代表。

在属于神圣文明的第一幕中,老人连续八十一天一无所获却仍旧充满信心出海,歌颂了人类在神圣文明的生存状态;在属于工具文明的第二幕中,老人为了实现自我的价值,证明自己的能力而前往深海捕鱼,在人鱼搏斗的和谐与对立中选择了后者;在迎向生态文明曙光的第三幕中,老人在回程途中又与鲨鱼搏斗,最终只能拖着鱼骨而归,象征了大自然对人类屠杀行为的报复。从最初充满希望的生存困境到最后的一无所有而归,这是人类妄图征服大自然的最终结果。海明威设计的这个结局清楚地告诉人类:人类只有和大自然重修旧好,和平共处,才有光明的未来,而生态文明正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真正的选择。

  • 《桃花源记》是知识分子理想的生态田园
流传千年的美丽散文《桃花源记》是陶渊明在辞官归故里后创作的经典美文。官场上的失意,加上自秦以来的乱世,中国知识分子理想的社会愿景遭遇挫折。但是知识分子对于美政的追求从来没有中断,陶渊明心中的乌托邦生态田园正在萌芽。

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所描写的那种桃花流水般的生态美、不染人间势利的人情美,是那么的和谐、朴素、充满诱惑。那位无意间闯入世外桃源的武陵人,非常怀念桃花源里的奇异梦幻,却在第二次前往寻觅时迷了方向,再也找不到了。然而,正是有了《桃花源记》这样的美文,历代曾有多少人前往寻找心中的桃花源啊!陶渊明先生故意留下这样的结尾,究竟要暗示后人什么呢?

都说桃花源是乌托邦,理想的社会遥不可及,但是,古今中外的仁人志士和知识分子,却都不改其色的重复这样的乌托邦理想。这也许就是列宁所说的:我们永远都走在通向完美境界的道路上吧!
  • 沈从文的《边城》是一曲和谐的生态牧歌
在物欲横流、自然环境遭受极度破坏的今天,许多人发现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却失去了最宝贵的安全感,越是乌烟瘴气的市井生活,越是令我们怀念山清水秀的大地:为什么人与自然的和平共处那么困难?为什么人与社会的和谐那么困难?到最后甚至发现,人与自己的沟通和谐也是那么的困难和紧张。

大漠秋风西北,杏花春雨江南。远山含笑水含情,风吹草低见牛羊。

美丽的家园场景已经不再。相反地,原本清澈香甜、随手可得的水,我们必须用更多的仪器过滤了又过滤才敢送入口中,原本飘游四方张口就吸的空气,我们很快就要用马币数令吉换取罐装氧气了。

沈从文在《边城》中用中国山水画描募的湘西小城茶峒,不但有依山靠水的鸟语花香,青山翠竹,还有耸立的白塔、独特的吊角楼、河口的渡船、飘荡的白云和充满灵性的白河水,这样的景致离开今天的我们既遥远又亲近、既模糊又清晰。如此美丽的小城小村,我们不是曾经有过的吗?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记忆里,我们都曾经有过一个充满生态和谐美的童年,我们在稻田里抓泥鳅、在清澈的小河冲凉、在辽阔的蓝天大地奔跑放风筝,这一切我们曾经拥有的,今天我们的孩子和孙子已经没有了。

我想起一首童年时代学会的西洋民谣,叫做

Home on the range

这首令人怀念的民谣这样唱着:

Oh give me a home, where the buffaloes roam
Where the deer and the antelope play
Where seldom is heard a discouraging word
And the sky are not cloudy all day

好一幅生态田园牧歌图!永远激励我们去追求一种审美的生活境界。

(六)马华作家的生态良知和努力方向

马华文坛向来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传统,过去二十多年,我们涌现了许多令人尊敬的生态文学家,这些作家虽然没有把自己定位成我们刚才所说的生态文学家,但是通过他们的作品,不论是报告文学、诗歌、散文和小说,我们可以大声地说:马华文学在世界生态文学的大合唱中没有缺席,相反地,我们可以举出一长串令人尊敬的名字。

一个非常令人鼓舞的现象是,由于生态课题广泛的社会性和影响性,我们有了一批出色的报告文学作者,大将出版社曾经推出我国多位华文新闻工作者撰写的著作,其中包括陈兰芝的《自然对话》、高玉梅的《绿色笔记》、朱海波的《山岳经典》等。

我们还有十分杰出的散文作家何乃健,他的最新散文《让生命舒展如树》中,收录了令人深刻反思的《蚯蚓的刑场》和《满河萤火比星多》,以及多篇优美的佛学散文,游读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的社会正义和生态良知,是如何通过他的作品,热烈参与到“诗意地栖居”队伍里来;他和田思、沈庆旺、潘雨桐、冰谷等作家,是马华文坛极其宝贵的代表人物,他们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诗意地栖居”在文学上的美丽实践,让我们看到了发生在我国社会,从自然到人类自己的各种危机,敲响了沉睡的心灵,普及了生态学的知识、宣扬了社会正义和生态良知,我们有理由为他们感到骄傲。

(七)小结:建立一座诗意的精神王国

人们有理由窃笑,我们也许太理想化,将文学艺术的作用估价得太高了,我们总不能期望文学去拯救地球,“通过审美教育转变人们的文化态度,使之逐步做到以审美的态度对待自然,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我赞同中国曾繁仁教授这番谨慎而乐观的论说。

生态文学就像其他各种文学艺术一样,虽不是“文以载道”,也不能“无的放矢,它必须回归到黑格尔曾经为一切艺术所界定的“最高使命”和“绝对需要”中去,高扬真正的艺术精神,“填平物质与精神的鸿沟、抚慰人和自然之间的创伤、开创新时代的和谐和均衡”,肩负起建设生态文明的时代责任,也只有这样的文学艺术,才可能在“救治自身的同时也救治世界,在完善世界的同时也完善自己”。

毫无疑问,文学家的作品首先是一种个人的审美体验,但是,这种审美体验不能脱离文学家生存的时代和环境,更不能偏离历史发展的洪流;拯救地球和人类未来的议程,当然不能只靠文学家单独进行,但是文学家尤其是生态文学家,可以站在人类历史的峰顶,将哲学思考、伦理判断和审美体验引向当前的生态危机救治当中,把地球上人类正在进行的宝贵实践和“诗意栖居”的前沿事迹描绘出来,激起更多人参与到爱地球爱人类的宏伟事业中去,呼唤一种更加符合当代生态美学观的生存方式,这不但是生态文学存在的价值所在,也是每一位生态文学家责无旁贷的使命。

海德格尔为当代生态美学观所提出的重要内涵―“诗意地栖居”,是全球生态文学家进行创作的原动力,人类永葆绿色未来的坐标。“诗意地栖居”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爱护自然,拯救大地”,这是生态文学的永恒主题。

“你选择了什么,你就成了什么。”

伟大的哲人在遥远的天空淡淡地微笑着。

天地间,有负重一生的小蜗牛,也有逍遥一世的沙鸥。让我们选择一栋精神上的小屋,用诗意和浪漫把它装饰,让它的四周环绕翠竹清溪,即使成为关键的少数,也要让我们的灵魂飞越功利,诗意地栖息在这个美丽的星球。

整理于2009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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