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8日星期六
遥望故乡的云:一个新村孩子的本土寻根
开场白: 我回来了
2008年11月8日,星期六的午后,我回到了我的出生地。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那些曾经的山,曾经的井;
小心翼翼地走过了那些弯弯的小路,静静的小桥;
我贪婪的双眼,一直在寻找些什么--
啊!
那些曾经的童年玩伴和欢笑呢?
那些曾经的长辈和顽强的身影呢?
那些曾经飘散着饭香的甜蜜炊烟呢?
那些曾经带给我许多美丽想象的鸽子呢?
那些曾经自由飘飞在蓝天上的七彩风筝呢?
啊!
日子如飞,岁月如梭,往事如烟!
它们看似离我很远,又好像离我很近。
我真想知道:
当年,我的那些从北方那片灾难深重的原乡,飘洋过海来到这里的祖辈们,以及在这个蕉风椰雨的新家乡诞生的父母,以及他们的伙伴们,究竟是如何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和繁衍下来的?
在这个埋葬了我的祖辈和我的许多亲人的地方,曾经发生了哪些大事和小事,必须记得的和不该忘记的事?
啊!谁能告诉我,准确地告诉我,我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个新村的?
啊!谁能告诉我,准确地告诉我,我的故乡曾经走过那些历史的云烟和悲欢的故事?
有那些家乡的父老曾经牵过我稚嫩的小手?
有那些童年的玩伴仍旧固守住这一片天地?
有那些事情影响和改变了我这个贫穷的山村孩子?
有那些甜蜜的乡音能够慰藉我长途跋涉后的耳朵?
我想,我已经不能再等了,我也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
我的勇敢的祖父已经在28年前的1980年离开了我们!
我的强悍的祖母和能干的父亲,也双双在23年前的1985年离开了我们!
如今,除了我的年迈母亲和三几位亲人外,能够对我讲述当年故事的长辈,能够协助我找回那段悲欢往事的亲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我不能再等下去的原因,还因为我的那两个非常现代和开始寻找父母历史的孩子。
因为,我的故事,也是他们的故事,我的那些并不如烟的往事,正是他们生命的前奏曲。
于是,就有了这个迟来的寻根,一个新村孩子和他的孩子们的本土寻根。
第一章 我来自巴罗
(一) 我出生在新村
1953年5月11日,癸己年农历3月28日,星期一凌晨的卯时,我出生了。
迎接我的这个小新村,名字叫做巴罗(Paloh )。
我出生的地方,就在童邦莪街头一间二层楼的小房间里。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山村,位于柔佛州中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是马来亚南北铁道旁一个朴素的小站,静静地躺在一片崇山峻岭之间。在它的四周,方圆数百里的土地上,是绵亘万里的青葱胶林,它们都是属于当年英国人的大园丘。因此,这里的大部分村民,包括我的亲人们,都是这些英资园丘的雇用胶工。
漫山遍野的胶林,像一道绿色的屏障,既守护着我的故乡,也把这个小山村,与外界相对地隔离开来。在我出生的那个年月,村民与外界的沟通往来,除了一条从新村经由新港通往永平镇的弯曲黄泥路之外,最方便的,就是那条唯一的南北铁路线了。
这个小山村和平凡的小站,是那么的不起眼,以至于很少人会对它多望一眼!
然而,每天几趟南下北上的单轨火车,都会准时地从我的山村呼啸而过,对我的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亲们来说,这一趟趟的火车,以及火车上坐着的并不相识的旅客,就是他们每天与外面世界的接触了;有时候,你还能看见一位父亲或者母亲,牵着孩子的小手,兴高采烈地站在月台上,露出一种羡慕的眼光,笑望着一趟趟火车的来去。最难忘的,要算是那夜行火车的报时汽笛了:在寂静的深夜里,这声声汽笛,格外响亮,如同报晓的晨鸡,划破了已经沉睡多时的小山村。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山村,没有预告,没有张扬,它不但接受了我和我的同代人,而且用它土地上的乳白胶汁把我抚养长大,庇护了我和我的亲人们。因此,这里就是我的故乡,永远的故乡,从我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它就和我的生命紧紧地连在一起,一生一世,不弃不离。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故乡,我的小山村,是和当年全国450多个“移民新村”一样,在一个特殊的年代,为了一个特殊的目的,被圈定起来的其中一个“新村”。而且,正由于它承载了这样的历史背景,就注定了它往后的日子,和那数百个“同袍兄弟”一样,面临同样的坎坷,悲欢与共了。
那么,居住在这些“移民新村”的村民呢?
他们的生活、梦想和命运,又是怎样的一个个故事呢?
作为新一代的村民,我们对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是情深意笃还是渐行渐远了呢?
长久以来,几乎没有人为他们留下正式的记录,正如没有人愿意对这个小山村多望一眼那样。
然而,过去没有,现在,或者将来,就不能改变吗?
毕竟,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可都是我的祖辈父辈和家乡亲人啊!
(二) 我来自“新村”
我的追寻,是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开始的。
当然,那时我尚未来到人间。
我是从我的祖辈和父辈生活的那个时代,开始我的寻根之旅的。
1941年12月,日本军国主义者侵占了马来亚,我的祖辈和父辈们,以及全国的各族同胞们,开始了他们三年零八个月“铁蹄下的生活”。侵马的日本蝗军,就像他们在中国战场上所犯下的罪行那样,对我们的同胞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烧杀掳掠,制造了数不胜数的恶行和冤魂,人民对侵略者的罪恶昭彰,恨之入骨,咬牙切齿,纷纷支持甚至参加了森林里的抗日武装游击活动。
1945年,日本军国主义者在广岛和长崎连遭了两颗原子弹之后,加上在各个东亚国家的侵略战场上面对不可摆脱的困境,终于在当年的8月15日正式宣布投降,结束了“大东亚共荣圈”的“美梦”--东亚各国人民的噩梦--,加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
我们的祖国,当时称作马来亚,也从三年零八个月的苦难深渊中解放了出来。
我的祖父母和父母,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我控诉那段苦不堪言和到处躲藏的日子。
这些受尽苦难却又无比顽强的祖父辈们,即使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也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盼望着:平静安宁的日子啊,你快点到来吧!
然而,悲苦的命运并没有早早过去,漫漫长夜,似乎还不想轻易地退去。
我的祖辈和父辈们不但没有盼来平静安宁的日子,日本人投降之后,一段更加惶恐不安和动荡的岁月,却接踵而来了。
二战后,马来亚的原殖民地宗主国英国人,以胜利者的姿态迅速接管了这个国家。很快地,却又和当年曾经携手合作抵抗日本侵略者的马来亚人民抗日军,以及领导这支人民抗日武装的马来亚共产党,展开了一场新的你死我活的“内战”,把人民引颈企盼的和平美梦彻底砸烂,开始了另一段更加动荡不安的岁月。
母亲曾经告诉我,对于当年这一段苦涩无奈和白色恐怖盛行的日子,民间曾广泛地流行着这样一首歌。这便是母亲非常深情地对我唱出的歌词:
我爱我的马来亚,马来亚是我家,日本时候多苦难,如今更苦愁。
谁知狗去猴子来,马来亚成苦海,同胞们呀站起来,不要再等待。
看来,这是一首反对日本侵略者和英国殖民者的歌曲,表达了人们对外来侵略者和统治者同样愤恨的心情。我也曾多次从祖辈们的口中得知,人们常把那一段悲苦的日子,称作“黑区时代”。一个“黑”字,画龙点睛地道出了人们心中的愤懑和无奈。
(三) “移民新村”的“黑区岁月”
翻查我们祖国的历史,我得知:
从1948年开始,英国人为了对抗马来亚共产党所领导的抗英武装力量,阻止人民对彼等的支持,把人民同森林中的游击队隔离开来,宣布全国进入“战争紧急状态”,把原来散居在森林边缘各处从事农作垦殖的人民,统统集中在一起,建立了如同集中营般的“居民点”,也就是我国历史书上所说的“移民新村”。
吊诡的是,除了极少数的异族同胞之外,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村民” ,全都来自华族同胞。
为什么会这样呢?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又是英国殖民主义者惯用的分而治之政策下的产物!
从此,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以及他们的兄弟姐妹们,就像居住在全国450多个“移民新村”的各族同胞一样,开始了长达12年之久的“集中营式”生活,直至1960年,我们国家独立以后三年,这个臭名昭著的“紧急状态魔咒”才被正式宣布解除。
在那段“集中营式”的岁月里,人民失去了最基本的行动自由和出外工作的权利。
这些名为“受保护”的“移民新村”,四周都围上了重重的铁刺藜,从早到晚,都有荷枪实弹的军警人员在把守,村民进出都需通过这些“岗哨”的严厉搜查,而且不能自由买卖粮油衣帽等日常生活用品。这段难熬的岁月,也就是我的祖父辈们口中常说的“大镬饭”时期。这个时期,米粮成为统制品,村民“家无隔夜粮”,每天都得到政府规定的“大食堂”,按人头排队领取“大镬饭”。这种吃“大镬饭”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黑区时代”的后期才逐步“解禁”。
此外,三不五时,都有村人被指为“危险分子”带走,或监禁,或殴打,或遣送,或不知去向,靠近森林的边缘地带,夜晚时分常有枪声卜卜,狗吠声四起,村民们都熄灭了灯火,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守候在家里,不敢入眠。
我的华生二舅,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被蛮横地遣送回中国,那一年,二舅只有三十四岁,留下二舅母和三个年幼的子女,从此,天涯海角,和在马的亲人断了音讯。
我的兰生三舅,因不甘被抽壮丁打自己人,也在一个深夜里不辞而别,走上了一条自己选择的抗争之路,至今下落不明。那时,三舅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年月里,在我们祖国各地,从南到北,从大城市到小城镇,不知有多少手无寸铁的人民失了踪,又有多少热血的青年被迫辞别父母家人,从此天各一方,命途多舛。
啊!就在这样兵荒马乱、苦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尽头的日子里,我带着属于自己的旷世的啼哭声,来到了父母的家庭,来到这个多难的国家,来到这个纷扰的世界,参加到了这个苦难重重的岁月中来。我是不是生不逢时了呢?
(四) 我是战后婴儿潮的同代人
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和我一起在那段时间降临人世的婴儿,被冠予了一个很特别的名词:“战后婴儿潮”。顾名思义,那是在二战结束后,在全世界各地大量出生的婴儿,而我,正好赶上了这一大潮。时也,命也!福乎,祸乎?
现在,我才知道,其实,我无从选择!
现在,我才知道,我们这一代,来的正是时候。
可不是吗?
我们曾经目睹了世界两大阵营的冷战时代,有幸见证了柏林围墙的崩塌;
我们兴高采烈地迎来了电脑科技和网络世界,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类登月盛事;
我们曾经和杜鲁门总统、丘吉尔首相、史大林、戴高乐、甘地、卡斯特罗、毛泽东和周恩来等,这些引领世界命运和风潮的人物,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们也经历了这个多元民族的国家,从英殖民地到独立建国的历史,见证了从马来亚过渡到到马来西亚的进程;
我们出生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久盼的和平日子已然出现,我们无需像我的祖父辈那样饱经战火蹂躏,到处颠沛流离,我们已经可以穿上洁白的校服,背上骄傲的小书包,安静地坐在明亮的课室里,听老师讲述一篇篇精彩的课文了,虽然,那是多么简陋的亚答屋顶和木板课室。
更重要的是,二十世纪下半叶至今的许多世界大事、要事、好事、坏事,都在这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发生了和发生着,我和我的同代人,我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有幸经历了,甚至参与其中。
不仅如此,我们还与全世界的几十亿人类,一起挥别了二十世纪,阔步走进了二十一世纪。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我的同一代人,真是赶上了一个最好的时代,一个充满变革的时代,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也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最伟大的时代。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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